工作人員來找人時, 看見一大一小兩人正坐一塊兒看劇本。

小朋友因為這張臉，拍的戲不少，還懵懂的年紀已經學會了看人臉色, 稚嫩又老成。

媽媽告訴過他，劇組裏除了那種管事的人之外, 就江秋十地位最大, 再加上他和江哥哥長得像。

所以，要和江哥哥打好關系。這樣, 以後就可以拍更多戲, 有更多人喜歡他。

軒軒又向江秋十那頭靠緊了些，一個字一個字讀劇本。

小孩的配音難尋, 最好還是自己上。這個年紀的孩子還搞不清怎樣咬字、換氣等使配音更加自然的技巧。

江秋十就一句一句教他。

片場攝像趁機偷拍好幾張，用作宣傳, 他連通稿名字都想好了：“江秋十片場指導小演員, 網友看到兩人的長相後震驚了。”

阿祥拿了些東西過來，乍一眼看到江秋十如此“慈愛”的一面, 驚訝之餘不忘掏手機拍照, 配字曰“父愛如山”，發到了工作室群裏。

雅姐：“你完了，趁老板追殺你之前準備好後事吧。”

戚美雯：“哈哈哈哈收了收了。”

……

江秋十敏銳察覺到阿祥躲閃的眼神和比平日更諂媚幾分的討好, 無奈捏捏眉心：“老實說，你做什麽了？”

兩分鐘已過, 無法撤回, 阿祥思來想去，決定坦白從寬，他恭敬遞上手機：“老板你看，這個表情包怎麽樣？我覺得這個表情優雅又不失溫和, 搞笑還能彰顯顏值，您怎麽看？”

江秋十冷不丁道：“用眼睛看？”

……好冷的笑話。

阿祥抖了抖，識相離開。

劇組新來了個小孩不稀奇，稀奇的是這小孩和江秋十長相的相似之處，再加上孩子實在過分可愛，不少工作人員都喜歡逗他玩。

阿祥不死心，小小聲問：“老板，這真的不是你兒子？”

江秋十：“……”

江秋十：“你剛剛說了什麽？風太大我沒聽清。”他揚起淡淡的微笑，溫和地看向阿祥。

阿祥識相給嘴巴拉上拉鏈，蹲角落裏以免礙眼。

第一次演父子，效果還不錯，鏡頭前，眉目憂愁的江秋十牽著軒軒的手，要邁過祖宅那高高的門檻，小孩個子矮，翻不過去，江秋十垂下的眼簾裏終於添了絲笑意，伸手把兒子抱起，跨過去。

“爹，這是哪裏呀？”軒軒擡頭問，小身子往江秋十身後藏了藏。

這兒陰森又空曠，門外石獅怒目圓睜，邁進去，往裏走，供堂上是一排又一排豎立的牌位，紅木底的一塊塊木牌階梯般累到了一人多高。

軒軒得仰著頭看才行。

攝像機隨著軒軒仰頭的動作一路往上移，越擡越高，軒軒哎呀一聲，他的帽子都掉到了地上，露出新剃不久的一頭極短的新發。

他蹲下去撿，小手拍拍幹凈灰，重新戴回腦袋上，緊接著，他就聽到自家爹爹長長的嘆氣。

“這裏放的，都是我們劉家的列祖列宗。等到將來，我也會在這裏。”

他眼裏似乎有無盡的悲意。

兒子似乎被他的話嚇到了，急忙抱著他的大腿喊不要。

他才不想這個男人也變成一塊嚇人的木牌。

江秋十任由自己飾演的角色蹲下身，和兒子平視，半晌，伸手拭去兒子白凈小臉上滑下的淚：“人總要離開的，爹有預感，爹可能陪不了你多久，看不見你長大了。”

稚嫩的抽噎聲一瞬間變為大哭。

“但是，在這之前，爹需要做一件事。”

略淺的瞳孔深處，似乎有火焰在燃燒，這個男人盡管依舊面色蒼白，依舊時不時輕聲低咳兩聲，但他的神態徹底發生改變。

就好像，有什麽事情，值得這個將死之人拼盡最後一絲生命力去燃燒自己似的。

幼年的劉興華楞楞擡頭，看著父親瘦削蒼白的臉。

“爹，你要做什麽？”他怯怯問出口。

父親愛憐地撫了撫對方，說：“這個國家病了，爹想為這個國家，治病。”

……

這是劉興華對父親最後的鮮活印象。

再然後，就是一座孤墳。

“Cut ！過了。”

江秋十牽著軒軒重新走出去，軒軒被其他工作人員拿零食誘惑走了，他則來到導演身邊，一道看監視器回放，問：“導演，剛才那條有需要改進的嗎？”

他自己已經熟知了如何走位不會擋住光，並使畫面更和諧，但軒軒不一樣，盡管有自己帶著，也難免不會出疏漏。

導演那雙天然皺起的眉再次皺得厲害，仔細看。

祠堂需要做出那種偏陰冷的冷光效果，燈光師調了很久才勉強合格，監視器下，父子牽著手，高高長長的影子拖在身後，一塊兒站在牌位前，天光微亮，浮塵上下飄搖。

畫面格外和諧。

組裏的燈光、攝影等人脾氣都不算好，但論起技術來說堪稱頂尖，監視器裏每一幀都像是高質感的電影畫面。

一群人坐在一起看回放，確定挑不出毛病後方才結束，收拾收拾拍下一條。

其中工作人員們不忘把軒軒誇了又誇，直到他不好意思了，躲江秋十身後不肯出來。

明明江秋十也沒怎麽哄他，兩人之間的相處基本上是江秋十在教他拍戲，可他就是很喜歡這個大哥哥。

忙碌的時光過得飛快，導演瘋狂拍戲起來就沒打算停。時至傍晚，作為體力不那麽充沛的小孩兒，軒軒只覺得又累又餓。

中午盒飯太難吃了，他只吃了一點，還是靠著阿祥提供的小面包才撐到現在。

但是……戲沒拍完，爸爸也還沒有來接他，軒軒揉著眼睛，小小地打了個哈欠，打算再去江哥哥那裏等拍戲。

做造型的江秋十飛快地看了眼軒軒，吩咐阿祥：“你帶他去車上睡，記得開窗。我等下和導演說。”

軒軒說：“不用，我不會很困。”

“嗯，你不困，但是到點了不睡長不高。”江秋十隨口應他，這反而讓軒軒不知道怎麽回答，瞪圓了眼睛和江秋十對視。

江秋十伸手捏捏對方帶著嬰兒肥的小臉蛋。

既然這是江哥哥說的，那等下爸爸來了肯定不會罵他。

這麽一想，軒軒便高高興興地跟著阿祥上了車。

保姆車上座椅很長，足夠小孩兒睡覺，阿祥把車開得離片場更近了些，再回頭看時，軒軒已經窩成一團睡著了，小臉紅撲撲的。

這一覺不知睡了多久，只覺得格外香甜。軒軒是被用力搖醒的。

“你這孩子，怎麽還在人家車上睡著了？真是不省心的東西。”軒軒一睜眼，猶帶迷糊的神色就被一陣訓斥憋了回去，爸爸拉扯著他要給江哥哥道歉，“真是對不住，你看著孩子，從小就這樣，傻呆呆的……”

江秋十說：“沒事，是我看小朋友太累了讓他休息的，家長以後再忙也得早點來接孩子。”

軒軒悄悄看一眼電話手表，已經十一點多，快十二點了。

他站在原地不吭聲，任由爸爸推來推去，不知道又講了什麽，才不高興地牽著他要走。

“爸爸，媽媽在家裏嗎？”軒軒擡起頭，看著自己的爸爸。

爸爸嘴裏嘟囔著一些話，沒理他。

“你和媽媽肯定又去打麻將了。”他也跟著嘟囔，腳下踢起一塊小石子，骨碌碌滾到遠處。

他又回頭看一眼江哥哥。

劇組的人全都走光了，只有江哥哥的車開著燈在那裏等。

江秋十站在車燈裏，沖回過頭看的男孩揮揮手，軒軒立馬開心起來，跟著揮揮手，和他告別。

“好好看路！”父親呵斥道。

……

直到兩道人影消失在轉彎盡頭，江秋十才上車：“好了，走吧。”

“老板，你還挺喜歡那小孩的吧。”阿祥在駕駛座上嘿嘿嘿笑，“我也喜歡。”

江秋十語氣微妙：“我們長得真的很像嗎？”

阿祥立刻嚴肅道：“真的，老板，我覺得我們公司要註意一下，萬一被拍到可能會說是你私生子什麽的。”

江秋十：“……”

江秋十：“他今年十歲，我才二十七。”

阿祥：“十六七歲的年紀，沖動一下也不是沒有可能啊。”

……

拳頭硬了。

阿祥誠懇道：“老板，我錯了。”

江秋十：“嗯，這句話很耳熟，似乎聽到過很多次。”

阿祥:QAQ

好在江秋十也就隨口一說，他對員工非常寬容，開開玩笑什麽的不是大事。

不過這件事確實需要做準備，和工作室溝通後打算買點通稿，什麽“良心劇組，請來的小演員長相都和長大後相似”之類，以免真的有無良媒體亂寫。

一夜無夢。

第二天一大早，躲過站姐娛記等圍追堵截後來到片場，出乎意料的是，軒軒的母親同樣帶著孩子早早等在了片場，見到江秋十下車，年輕媽媽拉著孩子上前打招呼。

和昨天情況一樣，軒軒媽媽不斷和導演、副導等人鞠躬問好，連連請求他們好好關照自己的孩子，她工作忙過不來雲雲。

小男孩的手被媽媽松開，他猶豫了一會兒，跑到江秋十身邊，蹲在邊上看著托腮看著他做造型。阿祥替他搬了張凳子，軒軒笑起來，眼睛彎彎地，說：“謝謝阿祥哥。”手腳並用爬上塑料凳。

哎喲，怎麽這麽乖！

阿祥心花怒放，包裏給老板準備的小面包小蛋糕等零食全都掏出來：“餓不餓？吃不吃？”

軒軒縮著脖子看看媽媽，見媽媽還在遠處和導演說話，小聲說：“有點餓，我能吃這個嗎？”他指指其中一個小面包。

“吃！這還有牛奶，你隨便挑。”

江秋十の零食-2。

軒軒正和阿祥聊得開心，突然腦袋上被用力一彈，媽媽的聲音在背後響起：“軒軒！你怎麽又拿別人的東西吃？我早上不是帶你去吃了嗎？！”

腮幫子鼓囊囊的急忙嚼兩下咽下去，軒軒坐在椅子上仰頭看著媽媽，不知所措。

“軒軒媽媽別生氣，是我正好帶了點零食，想給他的。”江秋十開口。

有人遞臺階，年輕女人自然要順坡下驢：“唉，這孩子，平常也是麻煩你們了，實在不好意思。”她說著，話音一轉：“江老師，你看，軒軒和你長得這麽像，也是有緣，他很喜歡你的，昨天回來就江哥哥江哥哥的說。”

“您看，這是我們家給軒軒開的微博，能不能麻煩您……”

江秋十在做發型，聞言笑了笑：“以後會有機會的。”眼神示意阿祥，阿祥便拿出手機，轉發了對方最近一條寫真。

一轉發，別的不說，不少楓葉順勢摸過去。

第一眼：這是兒童演員吧？好可愛！

第二眼：怎麽長得有點眼熟？

再看一眼：………

十哥的小寶貝：“這不是我和江秋十的愛情結晶嗎？”

今天十哥營業了嗎：“沒想到，我和十哥的孩子藏的這麽好，還是被大家發現了。”

可樂：“樓上的姐妹，你們怎麽回事？？”

虛極子：“真是世風日下，人心不古啊！”

……

騷話也只敢在自己微博講講，小演員微博底下都是一大串誇他可愛、萌的彩虹屁。

雖然沒得到關註，但不管怎樣，粉絲瞬間漲了不少，軒軒媽媽臉上揚起不知是真是假的笑容，連道了好幾聲謝謝才走。

軒軒扭頭看著媽媽的背影，像是說給自己聽似的，揮揮手，小聲說：“媽媽再見！”

原本阿祥就是單純看小孩子可愛，喜歡逗他，現在忍不住有點心疼，見他坐在紅色塑料高凳上乖乖地不亂動，揉揉發頂：“阿祥哥帶你去玩吧，拍戲還要等很久。”

軒軒下意識看江秋十，江秋十點點頭，默許了。

這下軒軒才開心地蹦下椅子：“好，我們很快回來。”說罷，跟在阿祥身後噔噔噔跑遠了。

造型做得差不多了，離上場還要一會兒，江秋十幹脆翻出手機看看軒軒的微博。

他找出了最新關註，點進去，最近時期微博還好，都是些家長發的日常生活和去影樓拍的照片之類。不斷往前翻後，照片就有些不對勁了。

照片上，小男孩全身只穿著長度到大腿的短褲，一臉開心地沖鏡頭笑。

原本這個年齡的男孩夏天這麽穿很常見，但這些照片用著從下往上的視角，無端給人某種不舒服的暗示。

除此外，還有幾套同樣似乎帶著某種暗示的圖，如一套食物主題的寫真，小男孩一臉單純地做出喝牛奶溢出嘴角、舔奶油、啃香蕉等動作。

無論哪張，都仿佛能看見鏡頭外攝影師充滿惡意的凝視。

江秋十閉了閉眼，關上手機。

這對夫妻，究竟是故意，還是因為疏忽？

十來分鐘後，阿祥帶著笑嘻嘻的軒軒回來，軒軒眼睛亮晶晶的，他穿著小馬褂戲服，額頭上滿是跑出來的汗。

江秋十說：“這麽大熱天，你帶他去哪兒玩了？”

片場其實沒什麽好玩的，到處都是機器和一個個擺放好的箱子，除此外便是走來走去的人。

還沒等阿祥回答，軒軒搶先道：“沒去哪裏，就是跑了一下，還有和幾個阿姨一起跳舞。”

化妝師拿了工具回來，聽到軒軒的回答，不由得被自己腦補笑噴，彎下腰去捏捏那白凈小臉蛋：“這麽點大就會跳舞了呀？”

“廣場舞嘛，誰不會跳。”軒軒一臉驕傲地說。

江秋十註意著他的神色。

他看上去對成年人的觸碰絲毫沒有抵觸，也無半分不自在，就是一個很尋常的小男孩罷了。

或許，事情比他所設想的最壞結果要好很多。

候場期間，就是阿祥不斷逗軒軒玩，順帶給著小孩兒拍了不少照片。待導演終於喊人時，軒軒臉上的笑止都止不住。

導演一看這小孩樂得跟什麽似的，也忍不住笑了：“哎哎哎，別那麽高興啊，等會要拍哭戲呢。”

軒軒啊一聲，揉揉眼睛，試圖揉出點眼淚蒙混過關。

江秋十看了好笑，把人叫到身邊，仔細叮囑拍哭戲的技巧。

他沒有問那些照片的事情，說不定，軒軒自己也不記得了。

副導、主演輪番教完，軒軒連連點頭，他一點都不像自己父母所評價的木訥，相反，在拍戲上格外有靈性。

場記板落下後，醞釀了很久的眼淚同樣大滴大滴滾落。

劉興華的父親身體並不好，大夫無數次囑咐他需要靜養，放寬心，少思慮，可惜病人無法停下自己的腳步。

光是躲避戰亂、保全家產，就足夠這個年輕人耗費大半心血。

終於有一天，他在家中倒下了，口裏滿是鮮血。

幽暗古樸房間，雕花大床上躺著一個面色蒼白的年輕男人，面帶病容。

梳著光溜溜發髻的年輕婦人端藥邁進門，見兒子坐在床邊默默落淚，一時心酸不已，說：“華兒乖，你去念書，這裏有娘在。”

男孩搖搖頭，說：“我想陪著爹娘。”

面對那張和丈夫極為相似的稚嫩臉龐，年輕婦人怎麽也說不出拒絕的話，放下托盤後道：“那你答應娘，再過一刻鐘就回去。”

男孩點點頭。

他幫著母親扶起父親的身子，一點一點小心地餵藥，一碗喝到半涼，才勉強喝去了一大半。

“娘，爹會好起來的，對嗎？”男孩黑漆漆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著床上昏迷的男人，“他說了，會一直陪著我們的。”

年輕婦人再也支撐不住，抱著兒子痛哭起來。

“會的，你爹他會好起來的。”

……

“好，過！”

戲停了，眼淚一時半會卻沒那麽容易止住。

至少對於軒軒來說，他還做不到收放自如，他繼續掉淚珠子，一邊接過導演特地給他包的小紅包，含混不清地說了聲謝謝。

江秋十不想動，幹脆坐床上看工作室發來的其他劇本，軒軒擡頭看到對方，紅包都沒收起來便噔噔噔跑去，跟著一塊兒靠床上了。

“這小家夥，就這麽黏江哥。”導演笑罵。剛拿了個紅包就翻臉不認人了，真是……

“就不該找個這麽像的。”他做出判斷。

江秋十正靠著床，突然竄上一團小型人形導彈，往床上一撲，露出一個大大的笑：“江哥哥！”

“嗯，眼睛還痛嗎？”江秋十起身把人抱開。

又是床鋪又是孩子，大夏天的，非熱壞不可。

軒軒搖搖頭，黏在江秋十身邊，過一會兒沒勁了，悄悄問：“我可以去玩嗎？”

江秋十同樣悄悄回答他：“可以，讓阿祥哥帶你，註意安全。”

軒軒點頭答應下來，立馬跑出去。

他在劇組裏亂跑，小心地沒碰到儀器。沒多久，軒軒想上廁所了，他沒找到阿祥哥，便隨意問了個眼熟的、看起來沒有在忙碌的劇組工作人員。

“你好，能不能帶我去衛生間呀？”他露出大人們都很喜歡的笑容。

工作人員的表情有點奇怪，軒軒不明白，不過他很快被那個男人抱起來：“好，我帶你去，乖乖地，別亂動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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